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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家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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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llison在松林裏轉了一圈,沒找到任何可疑的痕跡。雪下得很大,將草地完全覆蓋,似乎能把所有發生過的血腥和屠戮全都抹去。等雪融化了,帶著殘留在泥土的人體組織和血液化入泥土,這場兇殺就完全被自然帶走了。它像是一幅畫,畫好了,然後又被擦掉,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。

所有生命的生物性都已經消失,最後只留下它在符號學上的意義。

“等我和你都死了,等認識她的人都死了,她就真的死了。”Allison仰望著樹梢。

林雪遲拍拍她的肩膀:“所以至少現在我們要好好活著。”

Allison拍了一張樹杈口的照片:“你知道嗎?在歷史論中有一種觀點,絞刑是代替十字架刑興起的刑罰。古羅馬人發明了著名的十字架刑,初衷就是將罪犯展示於眾,但自從耶穌被釘到上面死而覆生之後,十字架作為行兇器的象征意義開始被宗教人員粉飾塗抹,十字架受過神的血液洗禮成為聖物。於是人類不再用十字架來行刑,絞刑因此甚囂塵上。”

林雪遲呼出一口白氣:“什麽意思?”

Allison摸了摸樹皮:“我覺得兇手用絞刑的方式展示遺體也許想表達一種犧牲的意義。”

“耶穌犧牲了自己,救活了眾生?”

Allison搓了搓鼻子:“我看了很多從前那十三名受害者的資料和遺體照片,其中有不少法醫學生的分析文章。兇手勒死他們後,依然給他們非常高的待遇,用全套常規的手術方式,甚至打麻醉,然後再開顱,做完手術後嚴密縫合,使他們的腦袋盡量看上去正常。有人覺得他對待他們很好,並不殘暴,這不像是在殺人……”

“那他想幹什麽?”

“他在……改造他們。”Allison挑了一個詞:“他改造了他們的大腦結構,讓小腦脫離腦橋,使他們整體的大腦結構被改變。問題是他為什麽要做這種改造?他想把他們改造成一種新的東西,他們是為這種改造而犧牲的。他怎麽定性這種改造?怎麽樣算是改造成功了?”

林雪遲神色沈下來:“在生物學意義上,大腦結構的改變是通過成千上百年的時間累積,在疊代的進化過程中為了不斷適應環境而形成的。這是大腦自己的改變,人為改變大腦結構,就是在殺人。”

“顯然他不這麽認為,”Allison說:“如果他是達爾文主義者,那麽他的這種改造,目的是進化還是退化?他認為人的大腦結構改變會更加適應環境還是?”

林雪遲說:“如果是進化,那進化成為什麽呢?”

Allison覺得毛骨悚然:“如果按照這個邏輯,雪眉就是被認定為不需要改造的人,他對她的態度很惡劣,甚至顱蓋都沒有留,這是完全兩種態度,他不是在幫助她,這不是在改造。”

林雪遲的心情變得很差:“他在發洩,更確定地說是在洩憤。”

“我查過她電話號碼本裏所有的醫學生,甚至是醫學院的教授,”Allison說:“他們對她似乎都只是認識,並不特別熟悉。她很少看校醫,學校醫保卡上面只有兩次問診記錄。”

“大概這是有一個當醫生的哥哥的好處吧。”林雪遲嘆息。

Allison一下變得失落起來,他們仍然沒有任何有實際用處的線索,一切都還只是推論。

一只松鼠抱著松果從她腳邊呲溜躥過,它蓬松的小尾巴打在小腿上掠起一陣輕微的瘙癢。Allison輕呼一聲,向後跳開,松鼠三兩下便上了樹,鉆進高處的樹洞裏。

女孩兒這才反應過來,噗嗤一笑:“看我不抓住你,小調皮鬼。”她抓著松枝就往上爬。

林雪遲嚇了一跳:“你下來,危險!”

西雅圖的女孩子身手敏捷得很:“沒關系,我小時候經常爬樹!它們會在樹洞裏藏松果,說不定還有小松鼠在裏面呢!”

林雪遲心驚膽戰看著她上了樹。那個樹洞還好不是很高,女孩很快就摸了進去,她輕輕一掏,裏頭堆積的松果就都落了出來。松鼠被嚇得四處逃竄,一溜煙便沒了蹤影。女孩從樹上跳下來拍拍手,撿起地上的松果來:“我小時候很喜歡這樣惡作劇,媽媽總是說我這樣把它們整個冬天的糧食都偷走了,松鼠會餓死的。”

“我很少見到女孩子爬樹。”林雪遲委婉地說:“不過你很靈活。”

Allison露出得意地笑容來:“來,分你一半。雖然沒找到線索,好歹有點小收獲。”

林雪遲看著手裏堆積的松果哭笑不得,他隨意翻了翻,被其中一顆吸引住了眼球。那是一顆特別小的松果,只有拇指那麽大,藏在一堆松果下面顯得有些可憐。他把它挑出來,它色澤光亮,栩栩如生,簡直就像是真的。

“這顆是假的!”他眉心一跳:“這是個……”

他把那顆外表酷似松球的東西轉了轉,在根部找到一個銀亮的節扣。

Allison湊過來看:“這個東西……我好像在哪裏見過……”

“像個鑰匙扣,或者是小掛墜。”節扣的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字母——L。

“這是學校的紀念品!”Allison叫起來:“我記起來了!這是前年校慶的時候,學校發布的周年紀念品!就是這個松果!當時我就覺得它特別可愛,但是有點貴就沒舍得買,它是純銅的,還可以刻字。”還好松鼠沒有嗑到這一顆,否則牙齒非嗑掉不可。

林雪遲瞇了瞇眼,“回去查,我要學校裏面所有名字以L開頭的醫學生和老師的資料。”

只要這是開顱者的東西,那就一定能查得出來。林雪遲總算是覺得有了一點希望。

他回到家,喻江在更衣室裏,正挑選晚上去宴會的領帶。

“來得正好,幫我看看是香檳色的好,還是天青色?”

林雪遲瞥見他淺灰色的條紋西裝,取過那條香檳色的領帶來。喻江站在穿衣鏡前,正想接過領帶,林雪遲擋開他的手為他豎起衣領將領帶系上:“我來吧。”

喻江低笑了一聲,垂著眼看他:“心情不錯?”

林雪遲挑起眼稍,將領帶繞了一圈打了個三角結,一只手收緊領口。喻江淡青色的喉結就在他手邊不到三公分的地方,仿佛他稍微用力,綢帶就能把它勒斷。他甚至能幻想出喻江死的時候,腦部突然變化的壓力導致眼球突出翻白,嘴巴微張,嘴唇發紫的樣子。

“雪遲,”喻江開口,“太緊了。”

林雪遲沒有松手,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很暧昧:“雪眉死的時候,你是不是就是這樣勒著她?”

喻江神色泰然,“你也打算這樣勒死我?”

林雪遲眨眨眼睛,沖他笑,像個耍無賴的孩子。

喻江寵溺地看著他:“所以你剛剛在幻想自己殺死我的樣子,盡興嗎?”

他仿佛是在問他玩得開不開心。林雪遲撇撇嘴,松開了手,幫他整理好衣領:“我發現你死的樣子實在是不太好看,讓人很倒胃口。”

喻江毫不在意,他給自己的孩子挑了純黑的西裝:“既然你不想太顯眼那就穿得中規中矩一點吧,領結花哨就好了,你這個年紀也不要太沈悶。”

林雪遲低頭扣著扣子:“晚上我們會跳舞嗎?”

“你想跳?”喻江撫過他的肩頭,雙手從他腋下穿過,幫他扣扣子:“我們很久沒跳舞了。”

林雪遲微微回頭,喻江的呼吸就在他耳邊。他在男人的懷裏轉過身來,雙手搭在對方的腰上:“你知道,我不喜歡別人太靠近我。”

喻江摟著他,帶他慢慢移動身體:“我知道。”

林雪遲的語氣像在討價還價:“我也不喜歡那種場合。”

喻江考慮了一下:“我們可以提前走,但是你要答應我,表現得禮貌一些,嘗試融入,好嗎?”

林雪遲垂下眼來,仿佛仍然不甘願。喻江讓他把頭靠著自己肩膀上,安撫:“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,雪遲。”

這是一場恭賀喬遷的家宴。

默瑟島*11號以三千五百萬美金的價格成交,再創華盛頓單筆房產交易額的新高。從這裏兩百尺的全景落地窗前一睹華盛頓湖畔冰雕玉砌的冬景,水面如鏡,滿樹冰花,脫俗的世界是可以用錢搭建起來的。

(*默瑟島:位於華盛頓州華盛頓湖中心小島,全美第四大頂尖富人住宅區,比爾蓋茨就有一套別墅在裏面。)

“他是我前任上司,性格不錯但能力非常糟糕,自從娶了現在這位年輕的太太之後,事業有了新的突破,下一步可能會競爭教育部長。”喻江把泊車鑰匙交給服務生,右手端了兩杯酒。

林雪遲一眼望向烏壓壓的人群,做了個深呼吸:“你說這是家宴。”

“你要是以後能在這裏辦家宴,我會很驕傲的。”喻江調侃。

林雪遲斜乜他:“我不需要這麽多錢。”

喻江笑笑:“以後你會明白的,大型聚會總比小型聚會要好。‘小型聚會沒有隱私可言。’*”

(*“小型聚會沒有隱私可言”:出自《了不起的蓋茨比》)

林雪遲喝了一口酒:“這些大部分都是你的同事嗎?教育界現在這麽高調?”

“就算是在教育界,美國人仍然還是浮躁的。”

“你也算嗎?”林雪遲挪揄。

喻江一本正經道:“胡說八道,我對你這麽有耐心,什麽時候浮躁了?”

他們四周打了一圈招呼,喻江將目光投在長餐桌邊的一個青年身上:“Titus,嘿。”

林雪遲順著他的目光看去。那是個瘦高的黑人,面相非常稚嫩,看起來像個學生。

“喻江教授,非常榮幸。”黑人伸手出來,“這位是……Dr.Lim?”

林雪遲和他握了握手,黑人的力道非常大,他略略吃痛:“你好。”

“你好,我經常聽喻江教授說起你,沒想到能見到真人。”

林雪遲望向喻江,他的養父介紹道:“這是Titus,老康的閉門弟子,在讀博士,我也是通過老康認識的,非常有才華的一個年輕人。”

“我聽說你從紐約回來了,所以懇請喻江教授一定要介紹我認識你。”Titus羞澀地笑笑:“你是打破華盛頓神經外科系最高分記錄的人,我一直都想見到你。”

林雪遲對他的過分熱情很不適應:“我只是運氣還不錯。謝謝。”

喻江拍拍他的背:“你們年輕人聊,我去和我的老上司打個招呼。”

林雪遲暗暗瞪了他一眼。是誰說會一直在我身邊的?

喻江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,優哉游哉離開。

林雪遲來不及後悔,Titus在他身後開口:“你回來了,教授很開心。”

“什麽?”林雪遲轉過身。

“我的意思是,你在紐約的時候他很想念你。”Titus沿著餐桌往裏走。

林雪遲不太喜歡和陌生人談起私生活,他應付道:“老康最近還好吧?”

Titus點頭:“他依然每天堅持來實驗室。自從老伴去世後,他把重心都放在我們身上了。”

林雪遲略有感懷:“他是個很好的老師,你很幸運。”

Titus說:“我正在考執業醫師從業執照,他的確給了我不少有用的建議。我聽說你當年是一次就考過了,這是怎麽做到的?”

“好好覆習,把該記的都記住。”林雪遲漫不經心地玩著手上的空酒杯:“多寫寫病歷。”

Titus殷勤地幫他倒酒:“我就是很擔心病例寫作,老康說我這一塊兒還要加強……啊!”他不小心把酒杯摔在了地上,只剩下一個尖銳的酒杯柄:“對不起,我去找人來收拾。”

林雪遲沒有太在意:“沒關系,你去吧……”

他還想加一句“我去個洗手間。”順便離開,但Titus拉住了他。

黑人青年說:“別走,小心踩到碎片。”

這一聲很小,但很用力。林雪遲的目光甚至還沒能成功焦距,只隱約掠見Titus臉上詭異的笑容。他被Titus手上巨大的力道猛地扯了過去,身體重心不穩直接往黑人青年的懷裏栽!眼角的餘光此時瞥見了黑人手上細長尖銳的玻璃酒柄,正對著他的腹部閃過細碎的,銀亮的光芒。他只來得及堪堪側身,身體被扭成一個奇怪的角度,鋒利的玻璃剎那間擦著他的腰側破開襯衫刺入皮膚!

“啊——”

女人的尖叫聲破開了舒緩的音樂。林雪遲倒在地上,劇烈的刺痛從腰部升起。他驚恐不定地去捂,摸到一手粘稠。濃烈的腥味進入鼻腔,他覺得心跳一沈,吃力地擡頭去看。

黑人踉蹌著站在他身前,他握著淌血的酒杯柄,臉上露出一個勝利的表情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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